皇极经世书·第五章

2019-01-13

昔者孔子语尧舜则曰:垂衣裳而天下治。语汤武则曰:顺乎天而应乎人。斯言可以该古今帝王受命之理也。尧禅舜以德,舜禅禹以功。以德帝也,以功亦帝也,然而德下一等则入於功矣。汤伐桀以放,武伐纣以杀。以放王也,以杀亦王也,然而放下一等则入於杀也。是知时有消长,事有因革,前圣後圣非出乎一途哉?天与人相为表 。天有阴阳,人有邪正,邪正之由系乎上之所好也。上好德则民用正,上好佞则民用邪,邪正之由有自来矣。虽圣君在上,不能无小人,是难其为小人。虽庸君在上,不能无君子,是难其为君子。自古圣君之盛,未有如唐尧之世,君子何其多耶?时非无小人也,是难其为小人,故君子多也。所以虽有四凶,不能肆其恶。自古庸君之盛,未有如商纣之世,小人何其多耶?时非无君子也,是难其为君子,故小人多也。所以虽有三仁,不能遂其善。是知君择臣,臣择君者,是系乎人也。君得臣,臣得君者,是非系乎人也,系乎天者也。贤愚人之本性,利害民之常情,虞舜陶於河滨,傅说筑於岩下,天下皆知其贤,而百执事不为之举者,利害使之然也。吁!利害丛於中,而矛戟森於外,又安知有虞舜之圣而傅说之贤哉?河滨非禅位之所,岩下非求相之方,昔也在万人之下,而今也在万人之上,相去一何远之甚耶?然而必此云者,贵有名者也。易曰:坎,有孚,维心亨,行有尚,中正行,险,往且有功,虽为无咎。能自信故也,伊尹以之,是知古之人患名过实者有之矣,其间有幸与不幸者,虽圣人,力有不及者矣。伊尹行冢宰,居责成之地,借使避放君之名,岂曰不忠乎?则天下之事去矣!又安能正嗣君,成终始之大忠者乎?吁!若委寄予匪人,三年之间,其如嗣君何?则天下之事亦去矣!又安有伊尹也?坎,有孚,维心亨,不亦近之乎?易曰:由豫,大有,得勿疑,朋盍簪,刚健主。豫动而有应,群疑乃亡,能自强故也,周公以之。是知圣人不能使人无谤,能处谤者也。周公居总,己当任重之地,借使避灭亲之名,岂曰不孝乎?则天下之事去矣!又安能保嗣君,成终始之大孝乎?吁!若委寄予匪人,七年之间,其如嗣君何?则天下之事亦去矣!又安有周公也?由豫,大有,得勿疑,朋盍簪,不亦近之乎?夫天下将治,则人必尚行也。天下将乱,则人必尚言也。尚行则笃实之风行焉,尚言则诡谲之风行焉。天下将治,则人必尚义也。天下将乱,则人必尚利也。尚义则谦让之

风行焉,尚利则攘夺之风行焉。三王尚行者也,五伯尚言者也,尚行者必入於义也,尚言者必入於利也,义利之相去一何远之?若是耶,是知言之於口,不若行之於身。行之於身,不若尽之於心。言之於口,人得而闻之。行之於身,人得而见之,尽之於心,神得而知之。人之聪明犹不可欺,况神之聪明乎?是知无愧於口不若无愧於身,无愧於身不若无愧於心。无口过易,无身过难。无身过易,无心过难。心既无过,何难之有?吁!安得无心过之人而与之语心哉?是知圣人所以能立无过之地者,谓其善事於心者也。

仲尼曰:陬尽美矣,又尽善也。武尽美矣,未尽善也。又曰:管仲相桓公,霸诸侯,一匡天下,民到於今受其赐,微管仲,吾其被发左衽矣。是知武王虽不逮舜之尽善尽美,以其解天下之倒悬,则下於舜一等耳。桓公虽不逮武王之应天顺人,以其霸诸侯,一匡天下,则高於狄亦远矣。以武比舜则不能无过,比桓则不能无功。以桓比狄则不能无功,比武则不能无过。汉氏宜立乎桓武之间矣,是时也,非会天下之民厌秦之暴且甚,虽十刘季,百子房,其如人心之未易何。且古今之时则异也,而民好生恶死之心非异也,自古杀人之多,未有如秦之甚,天下安有不厌之乎?夫杀人之多不必以刃,谓天下之人无生路可 也,而况又以刃多杀天下之人乎?秦二世,万乘也,求为黔首而不能得。汉刘季,匹夫也,免为元首而不能已。万乘与匹夫,相去有间矣。然而有时而代之者,谓其天下之利害有所悬之耳。天之道非祸万乘而福匹夫也,谓其祸无道而福有道也。人之情非去万乘而就匹夫也,谓其去无道

而就有道也。万乘与匹夫相去有间矣,然而有时而代之者,谓其直以天下之利害有以悬之耳日既没矣,月既望矣,星不能不希矣,非星之希,是星难乎其为光矣,能为其光者不亦希乎?汉唐既创业矣,吕武既擅权矣,臣不能不希矣,非臣之希,是臣难乎其为忠矣,能为其忠者不亦希乎?是知成天下事易,死天下事难。死天下事易,成天下事难。 能成之,又何计乎死与生也。如其不成,虽死奚益?况其有正与不正者乎?与其死於不正,孰若生於正?与其生於不正,孰若死於正?在乎忠与智者之一择焉。死固可惜,贵乎成天下之事也。如其败天下之事,一死奚以塞责?生固可爱,贵乎成天下之事也,如其败天下之事,一生何以收功?噫!能成天下之事又能不失其正而生者,非汉之留侯,唐之梁公而何?微斯二人,则汉唐之祚或几乎移矣。岂若虚生虚死者焉?夫虚生虚死者,譬之萧艾,忠与智者不游乎其间矣。

仲尼曰:善人为邦百年,亦可以胜残去杀矣。诚哉是言也!自极乱至於极治,必三变矣,三皇之法无杀,五伯之法无生,伯一变至於王矣,王一变至於帝矣,帝一变至於皇矣,其於生也,非百年而何?是知三皇之世如春,五伯之世如夏,三王之世如秋,五伯之世如冬。如春温如也,如夏袄如也,如秋凄如也,如冬洌如也。春夏秋冬者,昊天之时也。易书诗春秋者,圣人之经也。天时不差则岁功成矣,圣经不贰则君德成矣。天有常时,圣有常经,行之正则正矣,行之邪则邪矣。邪正之间有道在焉,行之正则谓之正道,行之邪则谓之邪道,邪正之由人乎?由天乎?天由道而生,地由道而成,物由道而行,天地人物则异也,其於由道一也。夫道也者,道也。道无形,行之则见於事矣,如道路之道,坦然使千万年行之人知其归者也。或曰:君子道长则小人道消,君子道消则小人道长,长者是则消者非也,消者是则长者非也,何以知正道邪道之然乎?吁!贼夫人之论也。不曰君行君事,臣行臣事,父行父事,子行子事,夫行夫事,妻行妻事,君子行君子事,小人行小人事,中国行中国事,僭窃行僭窃事,谓之正道。君行臣事,臣行君事,父行子事,子行父事,夫行妻事,妻行夫事,君子行小人事,小人行君子事,中国行僭窃事,僭窃行中国事,谓之邪道。至於三代之世治,未有不治人伦之为道也。三代之世乱,未有不乱人伦之为道也。後世之慕三代之治世者,未有不正人伦者也。後世之慕三代之乱世者,未有不乱人伦者也。自三代而下,汉唐为盛,未始不由治而兴,乱而亡,况其不盛於汉唐者乎?其兴也,又未始不由君道盛,父道盛,夫道盛,君子之道盛,中国之道盛。其亡也,又未始不由臣道盛,子道盛,妻道盛,小人之道盛,夷狄之道盛。噫!二道对行。何故治世少而乱世多耶?君子少而小人多耶?曰:岂不知阳一而阴二乎?天地尚由是道而生,况其人与物乎?人者,物之至灵者也。物之灵未若人之灵,尚由是道而生,又况人灵於物者乎?是知人亦物也,以其至灵,故特谓之人也。